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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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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嘠珞稀裏糊塗抱著容淖藏身在矮坳裏, 不知道容淖與春貴人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起先,容淖意識清醒,有主心骨在, 嘠珞腦中一團漿糊也覺得安心。

可就在河岸邊傳來皇上親至的動靜後,容淖便悄然昏睡過去, 怎麽喚都不醒, 身子愈發寒涼,呼吸漸漸變弱。

嘠珞用臟汙的宮女外裳緊緊裹住她, 又狠心掐了她的人中,依舊不見清醒跡象。

主心骨倒了, 嘠珞頓時慌了, 她不清楚按照容淖的謀劃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她只知道無論什麽謀劃、清譽都比不上容淖活著重要。

況且,春貴人已經‘獲救’, 河邊的人全數撤走了。很快, 禦駕一行便會拔營回宮。

如果她們再在此耽擱,待到啟程時辰,宮人們發現六公主不見了,肯定會四下尋找的。屆時,她們狼狽藏身在此又有何意義。

嘠珞心中打定主意,背上容淖正準備往紮營地走,忽見前方有人擡著小轎直直朝著她們所在的方向來了。定睛一看領頭之人, 竟是個熟臉, 當下激動喚道,“孫姑姑!”

來人正是乾清宮的掌事姑姑,在禦前伺候多年, 極受皇帝倚重。宮中妃嬪皇嗣見了她,無一不笑臉相迎。

“我等奉聖命前來接公主回宮。”孫姑姑正色道罷, 直接讓人把容淖抱上了小轎,飛速轉頭離去。

嘠珞連忙跟上,都這時候了,她顧不上思考孫姑姑為何巧從天而降,只希望能趕緊救治容淖。

由孫姑姑領路,一行人並未與排場盛大的禦駕匯合,而是悄無聲息穿過紮營地,上了一輛雙乘馬車,徑直奔馳回舊宮西所寢殿。

太醫院判已奉密令在殿內等候多時。到底是杏林聖手,一個照面便判斷出容淖的粗略表癥,“公主落水後一直昏迷未醒?”

“醒過的。”嘠珞趕緊詳細說了當時情形。

太醫院判卷袖凝神替容淖診脈,指尖搭上不過片刻,忽地臉色巨變,脫口而出道,“不對,不對,這麽脈象不對,與前日公主佛前暈倒存下的脈案判若兩人。今日昏迷也並非體弱嗆水暈厥,而是……”

話說一半,院判如被掐住脖子的鴨子,無論嘠珞如何苦苦哀求,都不肯繼續說下去,只是一拂衣袖朝孫姑姑急道,“六公主病情蹊蹺,我要馬上面見皇上,勞請姑姑通傳。”

一炷香後,皇帝沈目肅聲出現在西所正殿。

“六公主究竟怎麽回事?”

太醫院判‘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請皇上恕罪,六公主之所以昏迷,溺水只是表象,實則是體內藥毒翻湧……怕是再難醒來。”

“胡說八道。落水怎會勾出體內藥毒。”皇帝怒不可遏詰問,“當初她及笄後連續服用了一個月的百消丹,境況明顯好轉。是你拍著胸脯給朕說的,百消丹之奇效專克她體內的積年藥毒,最多五年,她必能康健。莫非你從一開始就是在欺騙朕!”

“奴才不敢欺君吶。”太醫院判已是須發皆白的年紀,被雷霆君威嚇得兩股戰戰,翹著胡須連連辯解。

“百消丹針對公主體內藥毒確有奇效,但奴才也曾說過,公主患不足之癥良久,恐承受不住百消丹的剛猛,不可能一次全清體內藥毒。起碼以五年為期,徐徐圖之。否則,禍福難料……”

皇帝何等敏銳之人,深目一縮,追問道,“以你之意,是公主想盡早痊愈,私下服用了過量的百消丹?”

“皇上聖明。”太醫院判頷首稱是,“據脈象來看,公主過量服藥的日子怕是不短。”

“不可能,那些腌臜東……那些藥材她沒有,如何能制出百消丹?”皇帝縝密反駁,“還有,若她一直過量服藥,你每旬請平安脈時為何沒有發覺?”

“皇上,您太輕視六公主了。”太醫院判嘆息道,“她沒有制出百消丹的藥材,卻有制出百消丹的能力。”

“最緊要的是,病長在她身上,再好的太醫都不如她自己了解自己。她完全可以根據服用百消丹後的身體反應,判斷藥力在何處起了作用。依托百消丹為根本,選用能刺激百消丹功效的藥材,達到增強藥性的目的。”

“至於偽裝脈象……奴才倒是想起一樁事。”太醫院判羞愧請罪,“自從公主服用百消丹後,她似乎一直有意阻擾奴才親自診脈,總是讓身邊的宮女嘠珞應付奴才。前日公主佛前暈倒,是這麽久以來,奴才頭一遭摸到她的脈。”

“當時她脈象虛浮得厲害,典型的體乏氣弱癥狀,臥床休養即可,奴才怕打擾她休息,便沒有細查。如今想來,她可能是提前吃了偽飾脈象的藥物。”

皇帝惱恨太醫院判日常當差不盡心,但眼前不到與他算賬的時候,“你是最了解公主病癥的太醫,朕再給你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公主平安蘇醒,你自無恙;若生差池,夷你三族。”

太醫院判冷汗濕透內衫,他在宮中伺候了大半輩子,最會審時度勢,深知眼下情形不是開開太平方能混過去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只得咬咬牙壯著膽子道。

“公主病癥棘手,奴才不敢托大。不過,若能查出公主私用的藥物,或許能增一兩分把握。”

皇帝聞言,當機立斷,“把嘠珞給朕傳來!”

嘠珞滿心忐忑入了殿,本以為皇帝要問罪她容淖河邊落水一事,哪知皇帝開口卻是問罪她為何毒害主子。

嘠珞懵了,顧不得面聖的體統規矩不住搖頭否認,滿臉是淚,只差賭咒發誓。

皇帝瞅準時機,沈聲道出容淖之所以突然病重,全因錯服藥物。若找不出錯服之藥,怕是不好。

嘠珞對容淖的忠心毋庸置疑,她知道自己不夠聰明,怕給容淖招惹麻煩,原本是存了寧死也不對外吐露容淖任何秘密的心思。

如今乍然聽聞自己的隱瞞可能危及容淖性命,當下顧不得那許多,忙把容淖曾前後兩次私下炮制藥丸,後一種藥效十分強勁仿如仙丹的事說了。

皇帝三言兩語弄清了事情始末,聽到這蠢奴才竟然以為容淖服用的是降逆止吐的丸藥時,黑沈的面上明顯劃過一絲異色。沈默片刻後,低聲問起,“公主何時開始胃口衰退的?”

“早在宮中那會兒,約摸是身體好轉以後。”

果然是在服用百消丹後。

那藥雖然腌臜,卻實打實是能救命的東西。

皇帝猶記得當初他執意讓容淖服用百消丸時,她與他大吵一架,紅著眼從乾清宮跑出去,像只崩潰抓撓的小獸。

這麽多年了,那是他第一次見她紅眼。

當然,事實可能是她在背後紅過無數次眼了,畢竟她從小到大吃的藥方中不乏不堪之物,但只有那一次入了他的眼。

因為,他也曾被藥方惡心到喉嚨發嘔。

那還只是藥方,而非藥材。

他算不上一個好阿瑪,一直冷眼旁觀她在人世掙紮求活,唯一一次看見她的崩潰無奈,還是緣起自己。

皇帝原本打算懲處嘠珞知情不報,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只無力揮手示意,“你去把公主兩次炮藥的方子找出來。若是毀了,便把丸藥拿過來給太醫查驗。”

嘠珞遲疑道,“兩張方子早被公主燒了,第一爐丸藥早在公主停服時銷毀,只有第二爐的丸藥還剩一粒。”

嘠珞記得前夜裏去清寧宮救八公主前,容淖一次服了兩粒丸藥,瓶中還剩最後一粒,被容淖自己收了起來,藏在貼身的荷包妥善保管。

就連今日落水,荷包也安然揣在身上,方才她替容淖更衣時還瞧見了。

“速速拿來。”

嘠珞趕緊跑回內殿,從容淖換下來的濕裙裳中,找到裝白玉瓶的荷包呈給太醫院判。

太醫院判開蓋一倒,發現空無一物,驚道,“怎麽回事,你不是說還剩一粒!”

皇帝陰冷註視嘠珞,不發一言。

嘠珞抖如篩糠,帶著哭腔磕磕巴巴解釋,“這……是該還剩最後一粒的,否則公主何至於把荷包護得這般好。”她似想起什麽,怔了怔,突然改口,“可……可能是公主自己把藥扔進河裏了。”

她被支開取水前,曾瞥見容淖一手捏著荷包,一手在往河裏扔石子兒玩。

也許,那並不是石子,而是藥。

——堂堂公主把奇效之藥隨手扔掉,卻好好收存著一只白玉瓶,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又不是那等沒見識的貧苦人家,只辨得出面上鮮。

連嘠珞自己都覺得自己這改口聽起來像在扯謊,故意推卸責任。

可精明如皇帝,在聽完她的漏洞百出的話後,竟未提出任何質疑。

只一把奪過白玉瓶捏在掌中端詳片刻,爾後沈聲問起她另外一樁事。

“公主為何落水?春貴人又是怎麽回事?”

“奴才不知。”提起這事兒嘠珞心頭更慌了,唯恐說多錯多,避重就輕道出對所有人都無害的腹稿。

“奴才被公主派去取東西了,回來時發現公主與春貴人都泡在河裏,便高喊求救。春貴人會鳧水,她把公主推到河岸附近,自己還來不及上岸,巡衛已聞聲尋來。”

“公主的外裳沖落在水中,奴才擔心巡衛沖撞,損壞公主清譽,便自作主張把公主抱進矮坳藏了起來,直到皇上派孫姑姑尋到我們。”嘠珞顫巍巍磕頭,“皇上恕罪,奴才並非有意棄春貴人於不顧,實在是形勢所逼。”

皇帝沒理會嘠珞的請罪,不發一言起身,走進內殿,那白玉瓶仍被他死死抓在掌中。

藥香滾濃盈於室,千工拔步床帷幔絳絳,少女闔目靜臥其中,呼吸不及鴻毛重,冷清寂寂,恍若一尊五感無覺的精美瓷像。

渾身上下最瞧得出人氣的,竟是額角那塊紅腫。

——是他砸的。

皇帝被那抹紅刺疼,猛地別開眼,指尖不易察覺輕抖,緩緩舉起那只白玉瓶,自顧低語,“這就是你最後的交代?”

藥方燒毀,藥丸投水,卻心頭寶似的存留著一個比普通藥瓶大些空瓶子。

並非玉瓶有多貴重,而是她要借這個空瓶告訴他——她曾努力掙紮求生,奈何世事不盡人意,不如離去。

今日種種決絕,無關意外,不牽涉旁人,皆是她蓄謀已久的刻意。

“所以,上午那番耿介諍言並非積年怨憤之言,而是孺慕至性的臨終贈別。”

皇帝面有悔恨痛惜交雜,在床前枯站良久,千言萬語最終只匯做一句毫無威勢的詰問, “何至如此?十一年都過來了,再熬一個五年又能如何。”

清月高掛,燭火幽隧,無人應答。

容淖依舊沈睡。

-

玉兔東升,月涼如水。

春貴人的殿內倒是熱鬧。

來來回回過了好幾撥人,皆是低等的常在答應之流。舊宮不寬敞,低等妃嬪擠在一起住,如此倒方便了她們成群結隊借探問為由,對她行嘲諷之實。

春貴人冷眼斜倚貴妃榻,她平日都不耐煩理會這群嫉恨她得寵的酸黃瓜,更何況是此時。

回宮到現在不過一個時辰功夫,渾河斷橋邊那一出‘春貴人落水計’已傳得盡皆知。說來,得虧巧借了三阿哥那一把力,嚷嚷得人盡皆知,這事兒才沒被悄然封口。

如今所有人都知曉她在青天白日底下,衣衫不整,敞著襟口被一群兵魯子從河裏撈上來。

有她初入宮時那副狼藉艷名在前,外面指不定把今日落水之事傳成什麽汙糟樣式。

皇帝可以送別人綠帽子,卻決不允許別人往他頭上種一根兒草。

無論如何,這宮妃她是當不成了。

至於最終結局……

為了保全皇帝顏面,失節妃嬪大多難逃一死。

她並不特別,不足以讓皇帝對她格外開恩,饒她性命。

曾經皇帝對她那幾分面子情全是出於這幅皮囊;如今眾所周知這副皮囊在水中被許多男人看了摸了,皇帝顏面掃地。

後宮千千萬美人只能是皇帝的點綴,一旦成了皇帝的恥辱,便離死不遠了。

眼下,她唯一能茍且活命的指望,全壓在六公主身上了。

當時,她剝了六公主的胭脂紅外裳一起‘落水’。

被撈上來後她有意襟口半敞,以至於所有人都默認那件胭脂紅外裳肯定屬於她。

除了皇帝。

春貴人篤定皇帝一定認得出那件胭脂紅外裳的主人,從而猜到真正落水之人。

正如三阿哥‘恰巧’率隊而來,張口便篤定落水之人一定是八公主,迫不及待大肆宣揚,不給皇帝留任何遮掩餘地。

她不清楚其中原因,卻很清楚這都是六公主不動聲色的本事。

如今,不論外面流言蜚語如何評說,在皇帝眼中她算是舍身替六公主遮掩,才無奈落入失節赴死境地的。

只要六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足夠重,她憑‘舍身相救’這一功,或許能僥幸沾點光。

不必賜死,而是丟去某個荒僻角落默默等死,再不許她在人前露面。

離盛京舊宮最近的角落,可不就是孫九全所在的那座破落行宮。

比起外面那些傳破天的流言蜚語,這才是真正的‘綠帽子’。

所以在斷橋河邊時,六公主才會問她‘敢嗎’。

敢舍命一搏嗎?

-她敢。

希望六公主不會讓她失望。

春貴人指尖轉動宮,視線越過那群嬉嬉笑笑不停的酸黃瓜,不知第幾次望向殿門,她覺得自己像一名囚犯——在等待命運最後的判決。

-

崇政殿東側飛龍閣,燈樹煌煌。

西窗映出一道寥落人影,那肩頭依稀有些松垮頹然。

梁九功悄無聲息走進去,低聲稟告,“皇上,太後身邊來人,問起了春貴人落水之事。”

太後喜好佛法,向來不涉宮務,約摸是春貴人之事實在傳得不像話,才驚動了她老人家。

“按章程辦。”皇帝滿目漠然,混不在意的模樣像在隨手處置一件物什,全然瞧不見早先對春貴人那股癡迷勁兒。

宮中失潔的妃嬪只有一條章程——悄無聲息賜死。

梁九功微訝,遲疑道,“可……春貴人她畢竟救了公主。”

皇帝向來獎懲分明,非頑固不化的苛責之人。按理,春貴人應該是有生機的。

皇帝側眸冷睇,有慍怒之色。

梁九功背上一寒,不敢再有置喙,縮著脖子行禮退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未稟,“輕車都尉策棱又過來請命領兵漠北了,是否還是按照老規矩,由奴才請他離開?”

皇帝沈著臉靜思片刻,肅聲道,“宣。”

近些日子漠北很不太平,各部不知何故起了摩擦,只顧著窩裏鬥,全然把當年走投無路之下簽署內附大清盟約時,承諾為大清戍衛邊土的條例拋諸腦後。

平白給了漠西準噶爾部可乘之機,取道漠北長驅直入,對水草豐茂的漠南蒙古及大清呼倫貝爾等地大肆劫掠。

早些年準噶爾部前任首領噶爾丹在世時,仗著其部兵強馬壯,背後又有沙俄撐腰,一統天山南北,硬生生把屬地從漠西南疆打到了漠北蒙古,還屢次長驅直入騷擾漠南蒙古。

策棱一族的游牧地臨近噶爾丹領地,在杭愛山腳下的塔米爾河畔,是漠北最外圍的屏障,也是噶爾丹入侵漠北的第一仗。

噶爾丹借口義弟巴布命喪漠北乃漠北王族本部為之,發起不義之戰。

為了立威,噶爾丹下令不搶女人,不抓奴隸,不奪牛羊,只要鮮血舐刀祭旗。

噶爾丹不僅對著漠北張狂,對大清同樣如此。他曾屢次率部南下,大舉進犯大清邊土,截斷了內地與青海、西藏等地的交通要道。入主中原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大清與噶爾丹交戰多年,僵持不下,互為勁敵。

直到三年前,噶爾丹兵敗科莫多病逝,準噶爾部分裂,實力大減,主支縮回南疆,無力南侵,大清才得以喘口氣。

現下,準噶爾部由噶爾丹侄兒策妄阿喇布坦繼位。

策妄阿喇布坦頗有幾分才幹,短短幾年時間不僅把分裂的舊部歸攏得差不多了,還繼續派人交好沙俄及南疆周邊諸國。觀其行事,大有仿效叔汗噶爾丹南取清廷之意。

漠北幾部執著內鬥,無心拒敵,放任策妄阿喇布坦領著準噶爾部四處劫掠,等同是在拱手為準噶爾部再次南侵大清提供資本。

如此情形,皇帝焉能不急。

三年前大清與噶爾丹那場科莫多決戰只能算是慘勝,漠西因噶爾丹兵敗病亡實力大減,大清亦是元氣大傷。

此時若再起戰事無疑不利於國力恢覆,所以才寄希望用已在大清庇護下休養生息十年的漠北去節制新冒頭的策妄阿喇布坦。

奈何漠北明面上奉大清‘九白年貢’,十年前被噶爾丹打得走投無路之時,還曾舍棄世代中立於大清、沙俄、漠西之間獨立主政的局面,裝模作樣闔部內附清廷。

實則漠北從無歸順之心,只想借由大清庇護休養生息幾年,等緩過勁兒便繼續獨立出去過逍遙日子。

漠北既存了這般心思,自然不會忠心衛戍大清。

於他們而言,大清與準噶爾部鬥得越厲害,越不分伯仲,越有利他們脫清獨立。

十年前漠北最為勢弱那會兒,皇帝不是沒想過強行歸攏,可是漠北諸部勢力錯綜覆雜且極為排外,骨血裏慕強又忠貞,世世代代只認成吉思汗後裔‘黃金家族’博爾濟吉特氏的統治。

清廷貿然插手反倒刺激他們擰成一股繩對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可擅動。

加上當時還有噶爾丹在側虎視眈眈,大清不敢把精力浪費在內耗上,最終不了了之,一直拖拖拉拉直到今日。

攤開漠北輿圖細究,除了四公主的土謝圖汗部,幾乎找不出半點清廷勢力。

所謂漠北十年內附,笑話無異。

策棱兄弟兩出自漠北王族,乃黃金家族嫡裔,因故流亡清廷多年,可根子裏的尊貴血脈斷不了。

為今之計,清廷唯有委派他二人領兵名正言順進入漠北打開局面,收攏漠北一系共同打擊準噶爾部最為妥當。

如此,也正應了當初皇帝力排眾議收留他們兄弟二人的謀算。

不過,上位者心有千慮,既要用人,也要防人。

為防策棱兄弟認為自己奇貨可居而生出驕妄心思,必得先磨磨性子。

故而才有了屢拒策棱所請的前情。

-

策棱行至飛龍閣前階下,只覺撲面而來一股兵戈戾氣。

他利落一閃,一支穿雲箭貼著他右耳飛了出去,直直插入樹幹。

皇帝放下手中彎弓,淡淡誇讚,“不錯,毫無防備之下還能躲過太.祖這把重弓穿雲箭,又長進了。”

飛龍閣為存放本朝歷位皇帝武備之地,目之所及,弓箭、鞍轡、甲胄、刀劍,樣樣不缺。

皇帝每每東巡盛京,必定登樓閱視先祖遺物,以示珍視與敬重。

“多謝皇上誇讚。”策棱面不改色行過禮,開門見山道,“屬下今日是為漠北……”

“朕知道你做夢都想回漠北塔米爾故地,血洗昔年闔族被當做牛羊屠戮的恥辱。”

皇帝冷靜得近乎刻薄,“但漠北形勢錯綜覆雜,大清花了十年都沒能啃動,你覺得你一人勇武能抵一國之力?還是真以為憑一身漠北王族血脈,便能所向披靡?”

策棱沈著應對皇帝犀利的質疑,“畜生才以血統論貴賤,人都是憑本事掙高低。漠北諸部不是羊,屬下也不是牧羊犬。”

牧羊犬是出了名的血脈壓制,腳面高的小畜生,能趕一群羊。

“……”皇帝冷瞅著一臉耿介的年輕人,一時竟分不清他是否在指桑罵槐。普天之下誰人不知,真正最講血統的地方其實是皇家。

策棱恍若未察皇帝詭異的眼神,繼續道,“屬下還有一事稟告,近些日子屬下已暗中聯系上先父舊部與故友,或可一用。未先請示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本朝臣子私自交往蒙古王公為大罪。

策棱任著內廷的輕車都尉一職,實際上是屬於蒙古王公之列,這規矩對他並不適用。

哪怕皇帝心中微有不快,也沒有立場苛責他此舉妄為,只能擺出不以為意的冷淡模樣提點道,“人走茶涼,這些舊部故友能抵什麽用。”

“朕聽聞當年你父汗健在之時,曾預感到巴布客死漠北會是噶爾丹興兵的由頭,連發數道急信給漠北王族本部及周邊親近部落求援,結果了無回音。”

“正因這些舊部故友袖手旁觀,你們這支王族才會在塔米爾河畔被準噶爾部屠戮了十之七八,沒落至今。爾後漠北諸部自食惡果,被噶爾丹長驅直入,各個擊破,只能內附於清。”

提及慘烈往事,策棱神色緊繃如懸掛墻上那柄冷銅勃勒彎刀,肅殺之氣兇悍。

“背信棄義之人,殺之尚不能解恨,自是不堪委以重用。屬下聯系他們,不是寄希望於得他們襄助,而是引他們把希望寄托於屬下身上。”

皇帝意外側眸,不解其意,“此話怎講?”

“屬下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漠北各部首領在月前曾私聚密謀,共商大事——這大事便是脫清獨立。因為沒談攏,各部近來才會紛爭不斷。”

皇帝臉色一變,厲聲追問,“此言當真?”

“是屬下伊吉出手幫忙探來的絕密消息。”

蒙古稱祖母為伊吉。

策棱的伊吉格楚哈敦是位奇女子,當年塔米爾河畔闔族死戰,四面楚歌,血流成河,青壯男子尚不能茍命逃脫。她一介老婦人,卻全須全尾的把兩個年幼孫兒從千裏之外的漠北戰場帶進了京城,並順利說服皇帝收留培養,足見其厲害不凡。

以格楚哈敦的手腕及在漠北的根基,她探來的消息,錯不了。

皇帝頜角線條繃緊,沈聲道,“你把此事詳細說與朕聽。”

策拱手受命。

“漠北各部素來勢力不均,以土謝圖汗、劄薩克汗、車臣汗三人為首,成三足鼎立之勢。”

“此番以車臣汗為首的部落認為漠北十年休養生息已攢夠資本,正好能借策妄阿拉布坦這股東風暫且牽制清廷,便宜他們脫清獨立。”

“紮薩克圖汗更為慎重,他部臨近漠北,猶記得昔年噶爾丹率領準噶爾部時的厲害,覺得利用策妄阿拉布坦太過冒險。為保險起見,主張繼續蟄伏幾年,再圖大事。”

“四公主的夫家土謝圖汗部暫時並未表態,似是持中立態度。不過清廷這邊之所以得不到半點消息,此事肯定是死瞞四公主的,由此也可窺見其意屬偏向。”

皇帝聽罷並未多問四公主一句,負手立於窗前,面無表情俯望腳下飛檐宮闕重重,“方才你說,你要‘用’你父汗的舊部故友,遂要先引他們希望寄於你身上,其中圖謀,可與朕所想是一個意思?”

半遮半掩的話,明擺著又是皇帝的試探。

策棱跟在皇帝身邊這些年,早已練就了一身應對自如的本事,鎮定應答。

“土謝圖汗率領的乃漠北喀爾喀王族本部,用漢人的宗族關系來說,他屬大宗。車臣汗、劄薩克圖汗等再是強勁,也是小宗,其地位如周天子之於諸侯王。”

“漠北漠南兩地的蒙古人看似彪炳野蠻,其實骨子裏極認死理,否則也不會從元至清,各部代代尊奉‘黃金家族’後裔血脈為王。若土謝圖汗堅持反對立刻脫清,此事八成成不了。”

“現任土謝圖汗乃吾父堂弟,屬下一派人聯系上他,他便立刻回以親筆手書一封,言語間不乏對當年袖手旁觀塔米爾河畔慘劇流露出悔恨之意。”

策棱凝著窗外化不開的濃墨夜色,他清楚得很,土謝圖汗的悔恨並非因為堂兄一系慘遭屠戮良心不安,而是塔米爾河畔是漠北陷落的伊始。

若那時候土謝圖汗與各部首領不心懷鬼胎,認為舍掉富足的塔米爾河一系便能平息噶爾丹喪弟的怒火,漠北也不會落到艱難內附地步。

“十一年了,勞土謝圖汗既還念著屬下。”策棱哂然一頓,狠戾道,“所以,屬下打算‘幫’他一把,盡快全了他的念想。”

‘盡快’二字,策棱咬得有幾分重。

聰明人說話,不必點透已自明深意。

漠北幾部之所以因脫清問題產生分歧,說到底不過是時機到了,實力卻不足。

若在此時推波助瀾幫他們一把,那不叫幫,那叫揠苗助長。

策妄阿拉布坦一旦見漠北成功脫清獨立,必會覺得漠北一直在以示弱掩藏實力,實則內裏有重利可圖,否則何以能一舉擺脫清廷。

既如此,他又何必舍近求遠數度奔馳南下騷擾漠南與大清邊塞,遭遇雙方夾擊才能得一點蠅頭小利,直接啃漠北這塊送到嘴巴邊的肥肉豈非省事。

反正漠北獨立之初肯定根基不穩,且背後再無清廷庇護,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好一招禍水東引。”皇帝正色望著眼前的年輕人,“當年噶爾丹縱兵毀了漠北一系數輩經營,所以他們寧願內附大清也不願投降準噶爾部。有此舊恨再加新仇,只要漠北與策妄阿拉布坦對上,絕不可能談和。再有,他們草率獨立,人心不穩,正需要一場大勝來穩固局勢。這一戰,避無可避。”

待到兩敗俱傷之時,就該到了策棱乘風化龍的時機。

他正好以‘黃金家族’嫡脈的身份,打出襄助漠北故土的名義,名正言順率領清兵殺回漠北,救萬民於水火。

屆時,策棱以戰聲名鵲起,受人愛戴,漠北必有他的一席之地;清廷也能順勢安插勢力。

得握有權勢在手的策棱裏應外合,徐徐圖之,歸攏漠北,指日可待。

此乃雙贏。

不過……

“若你此計達成,漠北只能二度內附。事不過三,朕不會再給漠北翻身的機會。”皇帝揚眸審視策棱,“你當真下得了這個狠心?”

漠北世代獨立主政,當年走投無路舉部內附已是下策,據聞土謝圖汗做下決議時曾氣吐血了,嚷嚷著自己上愧蒼天祖宗,下恥部眾百姓。

以皇帝的心思,二度內附條約上,必會強行要求漠北大小部落分而遷徙,分化勢力,讓他們再也聚不成氣候。

屆時,漠北不再是漠北,故土不再是故土,策棱也不再是救漠北於水火的英雄,而是千夫所指引狼入室的罪人。

“一群兇手,有何顏面當判官。”這是策棱的回答。

話已至此,皇帝縱使心有千慮也不便窮追不舍試探,大手一揮,“罷了,你的提議朕會仔細斟酌的,先下去吧。”

放漠北獨立並非小事,萬一縱虎歸山,可就追悔莫及了。

策棱能毫不留情背離故土,有此狠絕心性,又怎知他來日得勢不會翻臉無情反叛大清。

說不得,他是想兩邊通吃,先借大清之手施恩漠北,籠絡各部,然後再一力撇開大清。

皇帝看重策棱,有心重用,又怕終日打雁反倒被雁啄了眼。

古來君王會把在外征戰的將領親眷留京,名為看顧,實則為質。他倒是可以仿效此法,以恩養為名,把策棱的祖母格楚哈敦扣留京城,放策棱帶上胞弟恭格喇布坦去漠北替大清賣命。

但格楚哈敦既能身居京師而探到漠北諸汗密事,顯而易見,她同去漠北可比留在京師益處多得多。

總不能留下恭格喇布坦……他自瘸腿後性子愈發陰沈偏激,連阿哥們都不怵,唯獨對兄長有個好臉色。

若有朝一日策棱真的反了,他沒準兒會遙祝兄長功業千秋,然後主動抹了脖子以絕兄長後顧之憂。

草原上馴馬最後一步是給馬套上鞍韉,但策棱是屬狼的,就算用玄鐵打副籠頭照樣拴不住他,得他自己有所牽絆才會心甘情願收起獠牙,乖順無害。

牽絆並非朝夕之功,這便不用想了。

心留不住,那便只能留身了。

有策棱貢獻的狠絕之計在手,改放恭格喇布坦出去執行,也未嘗不可……

只是,得想個法子名正言順留下策棱。

皇帝沈了沈,忽然朝外高喊道,“去把輕車都尉給朕追回來,朕還有話對他說。”

策棱一臉莫名其妙的又回到飛龍閣。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不跟他繞圈子,直言道,“朕想賜你與六公主即日成婚。”

“成婚而非訂婚?”策棱怔然,他知曉皇帝打算近日給自己和六公主賜婚,卻沒想到是直接成婚。

五公主尚在待嫁,匆忙發嫁六公主根本不合體統。

莫非是因為他方才那席話豐滿太過,引皇帝防備甚深,必須盡快把公主放在他身邊才覺得安心?

“你不必多心。”皇帝喟然長嘆道,“朕起此意,非防備於你,而是小六她……”

“公主怎麽了?”策棱肅神追問。

他近來忙著漠北的事,已經很久沒有關註容淖了。

一個內宮公主,一個青年外臣,若非刻意接近探查,等閑根本得不到半點私密消息,只依稀聽說她的臉好了,想來是好事一樁。

可皇帝這幅言語神情,怎麽看也不像逢了喜事。

皇帝見策棱眼中關切不似假裝,越發篤定自己這一步棋沒走錯,幽然道來。

“小六自幼愛往乾清宮跑,那年幾位阿哥們也在,兄妹閑敘時扯起民間笑談,不免說起流傳最廣的宋代神宗年間的楊一笑——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阿哥們生來既富且貴,不沾塵泥,哪能體會俗世之人被命運捉弄的無奈悵然。皆是笑得前俯後仰,上氣不接下氣。唯有小六,一臉茫然中又露出幾分若有所思。”

“當時朕還以為看花了眼,直到如今見她走上楊一笑的路,才……”

策棱耐著性子聽皇帝絮叨,驀然靈光一閃,急切打斷道,“公主吃錯藥了?”

“…………”皇帝一哽,事情確實如此沒錯,可話一旦從策棱嘴裏出來,好像就變味了。

“公主情況如何?”策棱追問。

皇帝頹然搖頭,沈默片刻才道,“民間有沖喜一說,朕才想著讓你們即日完婚。至於結果,好好壞壞全看天意了。”

這便是病入膏肓,藥石不靈了。

策棱心頭發沈,緊抿的唇角洩出一聲喃喃,“難怪……”

皇帝耳尖,“難怪什麽?”

策棱把上次與容淖見面時,容淖堅持讓他拖延住皇帝,盡可能遲一些再下訂婚聖旨的事說了。

反正以皇帝為人,並不會以別人意志而改變想法。

皇帝眼皮一跳,不曾想還有這一樁事,一時有些失神。

以今日回溯昨日,容淖的心思並不難猜 。

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住藥性活不長了,擔心策棱一旦明旨背上未來額駙之名,以後婚事必會受阻。

改娶公主是不要想了,他一個投奔來的漠北異族,又暫無豐偉健樹,再得皇帝看重也不可能連尚兩位公主。就算皇帝鐵了心要再給他配一位公主,朝臣與漠南蒙古也不可能答應。

漠南幫著大清打天下,出了大力氣,本有與大清一決雌雄的本事。後來卻退居草原,為大清入主中原讓了道。太.祖對強大的漠南感念且警惕,遂令皇族世代與漠南保持姻親之誼,公主格格一個接一個的往漠南嫁。

漠南因從龍之功而連續尚主,區區策棱憑什麽與他們平起平坐。

到最後,策棱多半會被隨意塞個偏遠宗女了事。

婚事受阻,取個小小宗女在其次,反正皇族貴戚的姻緣從來不由自己,關鍵是策棱能從姻親關系中得到的信任與支持會大幅減少。

如此,十分不利策棱來日回歸漠北。

“倒是面面俱到啊。”皇帝閉目微不可察嘆道,驀然想起容淖那番直諫諍言,名義上是為太子,為大阿哥,為戍邊官民,實則更為他,為國。

那只被妥善留存的白玉藥瓶也是同樣道理,一則是為保嘠珞及一眾伺候的宮人。畢竟藥方毀了,藥丸沒了,也沒有任何抓藥書冊,嘠珞空口白牙稱容淖自己胡亂服藥尋死根本不足取信。

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了通貴人。

一旦發現容淖是因不堪病痛自絕亡故,他哪裏再狠得下心處死通貴人。

此番安排已屬萬全,但皇帝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她竟連策棱都事先考慮到了。策棱雖與她命理相連,實則二人不過短短謀面幾次,並無私情。

說到底,約摸是她早察覺到了通貴人做過的惡,替策棱安排後路是在為當年種痘所舊事贖罪,畢竟當年恭格喇布坦的腿確實因為那盤真真假假的餃子瘸了。她找不到彌補恭格喇布坦的地方,便只能在其兄身上使使勁了。

事事都求清明,又事事上心。

難怪她這短短十五載,活得如此疲累。

到此刻,皇帝終究壓不住心底動容,唇角惶然翕動,連策棱何時退下換了梁九功進來都不知道。

“朕從前覺得她深沈肖朕,如今想來,又全然不同。朕磨了她十一年,磨冷了她的性情,卻不想她這幾分菩薩心性竟還藏在骨子裏。”

皇帝說這話時,徹底卸下帝王包袱,像個最普通不過的父親,百感交集。面上帶著酸楚、悔恨、自豪、心疼甚至隱約夾雜一絲不易察覺的欽羨。他知道,從今往後,這個女兒會成為他心中不可超越的存在。

“罷了,你去春貴人處瞧瞧。”皇帝嘆了口氣,蒼涼吩咐梁九功,“若她命大還未斷氣,便送出宮去吧,算給小六積福了。”

-

容淖分不清自己是被疼醒的,還是被吵醒的。

昏睡幾日乍然蘇醒,意識模糊潰散,眼睛受不了強光,入目全是眩目的白影。

她下意識閉上眼緩了片刻,可是等她神思歸位再度睜開眼時,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眼睛花。

更或者,她根本沒醒,只是在做一個夢中夢。

否則,何以解釋杵在她床頭的年輕男子。

容淖與這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幾息後,想要叫人。

策棱情急之下一把捂住她的嘴,解釋道,“公主別,皇上不許我們進內宮,我是悄悄溜進來探望你的。”

容淖出不了聲,渾身上下也沒有一絲力氣掙紮,好在眼皮還聽使喚,只能瞪他。

瞪得他訕訕收回手。

容淖低喘半晌,以微弱的氣息費力道出幾個字,“你可……真行,耗子沒屬錯。”

“……”策棱記得先前有一次,他悄無聲息出現在容淖身邊,她連譏帶諷的問過他屬相。

策棱不好和她一個重病的小姑娘計較,佯裝沒聽見。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殘留的觸感,悶不做聲替容淖倒了杯清水過來。

然後又柱子似的杵在床頭了,一臉犯難,餵也不是,不餵也不是。

容淖嗓子又苦又幹,難受得緊,懶得理會他的糾結,再次想要叫人。

策棱忙不疊把水餵到她唇邊。

容淖喝完水依舊虛弱不堪,有氣無力問道,“外面在抓刺客?”

吵吵嚷嚷的能把死人鬧騰活了,妙手神醫大概都不抵他們五花八門的嗓門管用。

“是恭格喇布坦,我們一同潛入,他露了行跡被巡衛發現,這會兒正在四下搜捕。”策棱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抓住刺客的高呼,還有男子的悶哼聲,估計是恭格喇布坦在團團抓捕時挨了打。

再然後,是女子低聲呵斥侍衛噤聲的動靜,聽起來似乎是五公主。

“怎麽被抓的不是你。”容淖惋惜道。

策棱十分果斷回答,“……因為各憑本事。”

容淖不想理睬他了,閉目假寐,慢慢感受自己的身體狀況。

真是太奇怪了,她明明感覺到內器中那股長期吞噬她的疼痛有所減弱,可她的四肢卻莫名疼得很厲害,幾乎到了不能動彈的地步。

難道是哪位禦醫新想出來的清奇解毒法子?

她日後不會只能癱在床上,渾身上下剩個腦袋能動彈吧?

容淖心慌意亂睜眼,發現床邊的人竟還守著沒走,硬忍著疼再度開口,“還不走?你擅闖內宮,是打算親眼瞧見我斷氣才安心?”

策棱被問得一楞,立刻搖頭,凝著容淖認真安撫道,“你不會死的,你還如此年少,未曾見過真實人間,不該被初入世時的一隅之地一葉障目困磨,耗盡生機。”

容淖面無表情盯著策棱看了幾眼,忽地把眼合上,十分微弱的氣息表達出了十二萬分的嫌棄,“這種酸話虧你也說得出口……”

又生氣了?是他提前精心準備的措辭有問題?

策棱略顯迷茫,再次倒了杯水小心翼翼遞到容淖唇邊。

多喝點清水下下火也好。

容淖皺著小臉別開,嘴和眼睛一樣閉得嚴嚴實實。

策棱無奈嘆氣,索性破罐子破摔,故意道,“好吧,我之所以悄悄潛進來,是想問你,你若就此香消玉損,該如何向我兄弟二人交代?我們兄弟為了等你長大擇婿,一直拖到現在。其他男子在我們這個年紀,已經為人父了。”

若兩人對調一下,這純粹是苦命女在痛述薄幸郎。

容淖不耐當這薄幸郎,氣若游絲回道,“如何交代!我托夢交代!”

後又硬梗著一口氣恨恨補充道,“你若覺得不夠,我死後還可以投胎給你當兒子,保你一胎得男!”

話音剛落,容淖便撐不住了,眉眼無力合攏,再次歪頭昏睡過去。

策棱輕輕替她掖好被角,野性剛毅的輪廓意外浮出一絲溫柔弧線。

又在她床前默立片刻,臨走前唇角翕動吐出幾個字,微不可聞,“我想過放你的。”

-

策棱閃身溜出內宮回到住處時,恭格喇布坦剛好從皇帝哪裏挨訓出來。

念在他心系公主,並無惡意,皇帝只是小懲大誡,訓斥一番,罰了他半年俸祿。

“大哥,你害我!”恭格喇布坦捂著被巡衛圍捕時揍腫的嘴角,興師問罪,“你是故意往我身上丟石子兒暴露我的,你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用出賣我引走巡衛和值守的宮人!你到底和公主說了什麽,我不能聽?”

策棱不答反問,“我怎麽覺得,你被出賣得很開心?”

恭格喇布坦倒不扭捏,坦然承認,少年的眸子一掃陰郁,比星子還亮,“是,因為瞧見了一個罵人也好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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